采访、撰文 | 刘小云‍‍编辑 | 灯灯‍‍‍‍十点人物志原创

从深圳回到老家山西的县城结婚后,刘小云发现,在这里生活的女性,人生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。

小城里的女孩子们,大多早早地进入了婚姻,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,婚后一年内就生了孩子。但凡结婚一年以上没生孩子,就要面对难以想象的舆论压力。“放在大城市,结婚三五年不生孩子再正常不过。可在一个人口只有十几万的小县城,身处一个相对传统的熟人社会,你的子宫不再属于你自己”,刘小云说。

她身边的几个女性都因为婚后一年没有怀孕,生活陷入了混乱:有人身体不好,几年要不上孩子,连带着家人遭受了不少流言蜚语;有人原本一心想当丁克享受生活,却也因为周围人的指责开始改变想法;还有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生育,全家因此闹得鸡飞狗跳,家庭关系支离破碎。

当生活和身体同时被困住,刘小云不由地开始思考,县城女性的生育权,真的掌握在自己手上吗?

以下是她的讲述。

饭桌上,琳琳姐和我们说,最近她和张哥又吵架了,这次闹到了双方父母都知道的地步。

起因是孩子一夜都在哭闹,实在扰得令人心烦。琳琳姐没忍住,往孩子屁股上拍了两巴掌。张哥不干了,大声嚷嚷她家暴小女孩,打电话向亲戚朋友们四处告状。

张哥在一旁解释,孩子正在长牙,身体不舒服,哭闹是难免的。好不容易生的娃,他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,琳琳姐竟然还打了两下,简直其心可诛。大家哈哈一笑就过去了,而我却想到了一年多以前,他们俩愁容满面的样子。

那时,琳琳姐刚流产不久,面容憔悴,精神萎靡,来我们家串门也苦着一张脸。她和张哥是相亲认识的,结婚四年后,两人都33岁了,眼看就要突破35岁最佳生育年龄的大限,孩子还是没能造访。

县城就这么大,关于他们俩的风言风语也开始在熟人间流传。有人说张哥太胖了,天天胡吃海喝,精子质量太差;有人说琳琳弱不禁风,瘦得像竹竿,一看就不是生孩子的把式;还有人借机讥讽张哥他爸,说他在村里开门诊,肯定挣了不少黑心钱,老天有眼,才会让他老张家绝后……

张哥的父亲是一名老中医,过去以看妇科闻名于十里八乡,现在却因为连儿媳妇都治不好,在乡亲中渐渐失了威信。琳琳姐要不上孩子的几年,去她公公门诊瞧病的患者都少了很多。她每次回婆家,都会被老人强塞各种汤药包和补剂,渐渐地,两口子都不敢回村里看老人。

为了备孕,许多夫妻会选择喝中药调养身体 | 图源作者

琳琳姐之前怀孕过几次,都因为习惯性流产没保住,有一次竟然打了个喷嚏,孩子就没了。高学历的她伤心欲绝,甚至开始求神拜佛,说只要孩子能保住,哪怕辞了工作也在所不惜。她在本地一家国企上班,是纯技术人才,年薪高达15万,处于县城里职业鄙视链的顶端。但她总叹气,说挣钱多有什么用?还不是不能生。

兴许是真着了急,琳琳姐流产后,她和张哥又开始马不停蹄地造小人。休养期还没过,琳琳姐再度怀孕了。幸运的是,这个小生命保住了。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做产检,两口子第一次听到胎心,在医院激动到相拥落泪。

为了专心保胎,琳琳姐怀孕不足五个月就开始休产假。她早早雇了月嫂,家里水果、干果、红肉、牛奶不断,产检必须走VIP通道,一年光营养费和检查费就花掉13万。因为担心村里人以为孩子是抱养的,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,她还专门回村里住了一阵,以堵住闲人的八卦之口。

孩子出生后,琳琳姐和张哥的朋友圈就没有断更过,一条接一条的视频和九宫格照片,意在向全世界宣告他们终于有了后代。张哥说,现在这个孩子比他的命都重要。

在大城市,新婚夫妻结婚三五年不生孩子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
可我生活的地方,是山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城,本地人口只有十几万,平均薪资两三千,除了煤矿,这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,大多数人以种地为生。

县城里的人,文化程度普遍不高,结婚都很早,二十四五岁结婚是常态。如果超过25岁还没有对象,进入相亲市场后,你会惊讶地发现,同龄人的圈子小得很——你相亲过的男一男二,和你朋友相亲过的男三男四,互相都认识,说不定下一次相亲对象就会互换。

在这样的熟人社会,小夫妻结婚一年后,若是肚子还没有动静,必然会成为亲朋好友围攻的对象:“要提上日程啦”、“抓紧生,趁父母年轻能给你们带”、“有啥不能养的,能生就能养”。大多数年轻人一结婚就被拧上了发条,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,却要在手忙脚乱中完成身份的转换,成为父母。

县城街景,一个妈妈带着小孩 | 图源作者

我的同事小茹,99年的小姑娘,孩子已经三岁;另一个同事江江,95年的,和我同龄,孩子也四岁了。她们都在一年内完成了结婚、生子两件大事,有人甚至订婚后就直接怀孕,办婚礼时双喜临门。

和她们聊天,我发现她们谈论的都是很具体的烦恼,比如奶粉的价格、尿不湿的费用、幼儿园上公立还是私立,选择工作的标准是能否早点下班接孩子。至于人生的追求、梦想、事业,这些宏大的词汇我从来没听到她们提起。

我是两年前才从深圳回到小县城的。在这里的人眼中,我过了28岁还没结婚,和怪物无异。领证前,我每天都要被领导问,和男朋友进展到哪一步了?领证后,这个问题又变成了,什么时候要孩子?

从医学上来讲,一年是无避孕状态下自然受孕的观察年限。一年之后若还没怀孕,可以定义为不孕不育,需要就医诊疗。琳琳姐要不上孩子,是因为身体不好,可有些人明明身体很好,只是想丁克,也会受周围人的影响改变主意。

我的好友婷姐和亮哥结婚已经七年。他们俩是大学同学,都喜欢四处玩儿,结婚后就开启了环球旅行。四年多的时间,他们走遍了80多个国家,还把拍摄的小视频做成游记在网上发布。很多网友关心他们为何不生娃,婷姐霸气回应,为什么要让孩子绑架自己的人生?

曾经,婷姐是我羡慕的榜样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个性签名是“不自由,毋宁死”。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俩的视频不再更新,后来朋友圈也不再互动。

有不少共同好友找我八卦,问婷姐和亮哥是不是离了?大家在小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:“肯定要离呀,哪个男的能接受自己没有后代”、“估计一直避孕着呢,人家是天主教,有孩子了不能打”、“亮哥是普宁人,就算他想丁克,家里能让吗?”

隔了好一段时间我们才知道,原来是两人的孩子出生了。婷姐怕打脸自己的豪言壮语,选择了沉默应对。她告诉我,选择生孩子,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无法抵抗家里人的压力。

婷姐是粤北县城里的女孩子,结婚后嫁到了重男轻女的潮汕。婆婆和外人吐槽,说婷姐过门这么多年,连窝老鼠都没给下。婷姐听不懂普宁话,后来才知道公婆一开始说的“你们的事我不管”都是客套。

老公也慢慢变了,给她换可爱宝宝的手机壁纸,一看到别人的孩子就走不动道,还总是旁敲侧击地探她口风,经常为生孩子的事和她吵架。加上家里人的不断催促,婷姐稀里糊涂地怀孕了。

谢天谢地,婷姐没有为生孩子感到后悔。

有了孩子后,她的观念来了180度的大逆转。她常说,原来宝宝也可以这样完美,原来所有的牺牲都心甘情愿。她现在彻底成了娃奴,每天不是晒孩子,就是做各种辅食甜点,甚至因为孩子问了一句“大海是怎么形成的”,亲自查阅文献,做模型给孩子讲解。为了教育孩子,她读了好多儿童心理学的书,从源头开始学习如何为人父母。

婷姐朋友圈给孩子做的辅食 | 图源作者

“养育孩子的幸福,只有当了妈妈才能体会。”被幸福包围着的婷姐对我说。

对于一些生育功能受损的女性来说,小县城的舆论压力,会令她们的痛苦雪上加霜。

潇潇是我回老家后第一份工作的同事,我们的工位面对面,工作不忙的空档都在闲聊。她有一张娃娃脸,我一直以为她和我同龄,经常对她直呼其名,她从来都是乐呵呵地答应。直到一次团建活动报名,我才发现她整整大我9岁。我惊呼完全看不出来,夸她驻颜有术,她则尴尬地笑笑,说就想混迹在我们年轻人中间。

旁人告诉我,潇潇隐瞒年龄,是怕别人问她为什么结婚10年了还没有孩子。我恍然大悟,联想到她从不多问我结婚恋爱生子等话题,原来是怕扯到自己头上。据说潇潇和老公也是校园恋爱,结婚后因为没房子,不得不和公婆同住。一年、两年、三年,潇潇的肚子一直没动静。家人以为是两辈同堂的原因,公婆硬是咬着牙借钱,又买了套小房子出去单住,给两人创造相处空间。可就算是这样,也没等来大孙子。

我们这里有说法,若是结婚头一年怀不上,则三年内都怀不上。结婚三年后,能怀上的夫妻会一直生,怀不上就看是离婚、抱养、还是找亲戚过继。我小时候,抱养孩子这事儿在我们那儿特别兴盛,一个班40多个同学里,能有10个是抱养的孩子。多是养了儿子的家庭想要个小姑娘,或者连生几女的家庭想要个儿子。

潇潇不想抱养,她就想要个亲生的孩子。头次怀孕7个月后,由于妊娠高血压,潇潇被迫引产。第二次怀孕,胚胎三个月后停止发育。后来寻根问底,才知道潇潇有双子宫,根本不适合怀孕。

一开始家人还安慰说没事儿,一两年后氛围就开始变得异样。老公三五不时在半夜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,婆婆变着花样挑刺,潇潇只能装作没事人一样,有时候一边开车一边哭,不知道小心翼翼地生活是为了什么。

潇潇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主动和我提起心事,她说,你不知道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的感觉有多难受。去医院检查,有医生说双子宫也能怀,卵子正在形成,24小时排出,让回去圆房。做完隔几天再去医院,还是没有。如此往复一年多,她终于崩溃。

图源电影《孤味》

我问潇潇,有没有考虑过试管婴儿?她说,跑省会做试管已经花了不下十万。她的月薪只有3200,老公每月挣五六千,这几年什么都没干,哪里都没去,一心一意生孩子,依然没效果。我说要放松心情,节假日出去走走散散心,或许就能怀上。她却说,任务没完成,哪有心思散心?说完又苦笑,说自己还不是最惨的,患者群里有姐妹试管胎停过9次。

潇潇没有自己的人生,她没有特长、没有爱好、没有学历。专科毕业后,她工作了一年就步入婚姻,唯一的目标就是生孩子,可就是这么小的心愿也无法实现。

她的父母也觉得对不起亲家,早已为她想好了后路。若是男方实在介意,就让潇潇离婚,再嫁个二婚带孩子的男人,凑合过活。若潇潇伤心不愿再婚,父母也一直养她到老。家里三个女儿,老大老二都有归宿、有孩子,爹妈这一套房就留给小女儿潇潇。

男方家的反应也耐人寻味。婆婆一边待潇潇亲热,一边又带她四处上香求子。一次,在婆家为潇潇准备的生日会上,潇潇彻底破防,哭着和公婆道歉,说是自己的问题导致没有孩子,每次见面都觉得对不起二老,要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婚,她绝无二话。公公婆婆见她这么说了,也红了眼,说只要小两口过得好,他们没什么意见。

温情过后,潇潇心里释然了不少,然而,隔天婆婆又提出带她去上香拜佛,她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循环,求子的道路依然荆棘密布。

上周末,我回了趟娘家,和我妈、姑妈说起潇潇的故事。

姑妈说,咱们村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。有家姑娘嫁给马路上卖瓷砖的小子后,六七年没生孩子,花了10多万去北京治病,也没效果,她老公已经在外面乱搞了。姑妈说,这种事哪个年代都有,不生孩子受罪,生了孩子更受罪,说到底,女人来到世界上就是遭罪的。

姑妈的婆婆在六七十年代整整生了九个孩子,七男两女。结婚二十年,她的肚子就没闲过,不是在怀孕就是在坐月子,生到最后,身体已经彻底虚脱,下地干农活的时候,子宫会不受控制地从松弛的阴道里掉出来,她就停下来,把子宫塞回去,继续干活。老婆婆生到第九个孩子的时候,她的大女儿和她一起坐月子,九娃刚出生就当上了舅舅。只不过自己的亲妈不到一年就过世了,活活累死的。

我问姑妈,老婆婆为什么不避孕?已经那么穷了,怎么能养得活这么多孩子?姑妈说,当时哪懂这些,多子多福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,有文化的职工家庭才会只生两三个孩子,其他人家大部分都是三四个孩子打底,六七个是常态。

至于一个孩子也生不出的女人,不管是夫妻双方谁的问题,一律归结为女人的肚子不争气,婆家看不上,娘家不让回,被家暴打死的女人都有。就算是再穷的上门女婿,都能以此要挟女方赔钱,之后再娶一个。

在老家的村子,多子多福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 | 图源作者

姑妈还举例我们村一个老拐拐(折了一条腿的老大娘),她的腿就是年轻时被她汉子打断的,因为她连着生了三个女儿。后来,她汉子帮人盖房,休息的时候在墙根抽旱烟,突然被倒下来的墙压死了。很难说她是否逃过了一劫。不过重男轻女的烙印已经深深刻在她的骨子里,她只亲外孙,对于外孙女从没一句好话。

姑妈劝我,刚结婚,趁现在身体好,也要开始备孕了。我说不必备孕,已经误打误怀上了,上个礼拜去医院做彩超,发现居然是两个。全家大喜过望,姑妈更是直言,这俩孩子算是让你在婆家站稳脚跟了。我听了很不是滋味。

我老公得知我怀了双胞胎之后,也满世界打电话炫耀。他还想专门给张哥报喜,“嘿嘿,他四年要不上,要是知道我一次性得了两个,估计表情都扭曲了吧!”我看着他得意的表情,心底冒出一股反感,呵斥他千万别做这么伤人心的事儿。

老公是独生子,年纪又比我大很多,毫无疑问,这一胎是全家的希望。怀孕后,婆家对我的态度变化很大。一开始,饭后我还需要帮忙把碗放进洗碗机,现在我只要一起身,公公立马端过我的饭碗,“什么都不要做,一切我们来。”婆婆更是在我刚检查出来怀孕后,就给我购置了往后十个月的各种用品,在我的冰箱里塞满了食物和营养品,还自己查抖音,学习营养菜谱,给我做饭。

“我家快40年没添丁了,你可千万把这个孩子保住了!”老公千叮咛万嘱咐,甚至劝我辞职,大不了不打这份工,他一律按最高规格转账给我,只求我别到处跑,以防动了胎气。我无言以对,我是幸运地怀孕了,如若没有,我会不会遭遇和潇潇姐、琳琳姐一样的命运呢?大概率是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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