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人已云亡 孤军长眠悲宿草 世方多难 哀鸣四野痛灾黎

众人都随岳飞在墓旁芦篷之内守墓,每日早晚上香设祭。过了七七,方各回家,只岳飞不舍离开。后来虽因父母妻子和众同门再三劝告,每日仍要往墓上去哭奠两回。

周义原定过了百期,再回关中故乡,安排父亲身后一些琐事,每日都到墓上,和岳飞常在一起。吉青、霍锐,徐庆也不断前去看望。只有王贵、汤怀、张显三个富家之子,因当年天气特冷,开春还没有化冻,父母恐其受寒,说人死不能复生,芦篷太冷,岳飞房小,难容多人。岳和夫妻贫而好客,不应常去打扰人家,因此和岳飞见面比较少些。

这日已是第二年的正月底,又是一场大雪下过,春寒甚重。积雪好几寸,吃寒风一吹,全都冰冻,脚踩上去,沙沙乱响。风吹到脸上和刀子一样,刺骨生疼。

周侗葬在离岳家半里来地的高坡上。四围都是白杨树。墓在树林当中,旁边搭着一座丈许方圆的芦篷。周义有事未来,岳飞独坐篷内,眷念师恩,心正悲痛,岳妻李淑忽奉母命来唤,一同回转。

岳母姚氏见两小夫妻回来,回头笑说:“你两个快到灶前暖和暖和。后日是周恩师的百期,你周二哥年轻,没有经过这样大事,又遵他父亲遗嘱,一切从简,明日上祭,恐办不齐。我把去年徐庆、霍锐送的腌肉腌鲤鱼蒸好,加上你恩师生前爱吃的咸菜辣椒,办了一些供菜。还有周恩师去年秋天送的那坛竹叶青,你爹没舍得吃,正好也拿了去上供。趁天刚黑不久,赶紧给你二哥送个信去,说我已准备,他不必再费事了。”

岳飞因觉近两月来,家中光景越发穷苦,李淑仅有一些妆奁,变卖都尽。当年春荒先就难过,父亲近来多病,需要调养,照王明和周侗那样交情,必有祭席送来。“良祭称家之有无”,只要把心尽到,无须勉强。家中存的这点年礼,若全用尽,父亲病中想吃点荤,又无钱买。便说:“恩师百期,王贵。汤怀。张显定要前来上祭,祭剩决吃不完。我家这些东西,留着日常上祭如何?”

岳母停了一停,笑说:“这只是各尽各心。这样大雪,万一有的地方我们没想到,现做怎来得及?你周二哥今早同我们在墓庐里,哭得那么伤心,必有原故。你还是去和他商量商量,就便劝慰他几句吧。”

岳飞深知母亲行事素有分寸,连声应是。胡乱吃了两块麦饼,便赶了去。到后,见周义独坐灯前,面有悲愤之容。喊了声“二哥”,正要问话。周义已赶了过来,将岳飞双手握紧,笑问:“这样风雪寒天,你怎么又来看我?”岳飞把来意说了。

周义苦笑道:“多谢伯母和世弟的好意。我正准备明早寻你去呢。我俩弟兄日内就要分手,今宵作一长夜之谈如何?”

岳飞闻言,大惊问故。周义答说:“爹爹临终遗命,一满百期,就要离开。本来我还打算多住几天,今早接一同门好友的信,前杀诸贼,有一个名叫游山虎的,乃奸贼童贯手下教师锦狮子袁秀的女婿。他的老婆韩三姣,家传一手毒叶飞簧弩,不知爹爹去世,不久就要寻来报仇。这件事原不值一虑,无奈这婆娘仗着奸贼童贯的势力,明的打不过,定和官府勾结,一陰一谋暗害。一个不巧,还要连累好人。爹爹在日,原是自设家馆,除死去的李世叔外,连汤怀、张显的父亲均极少来往,只要我一走开,便可无事了。我已定后日动身,望你照着爹爹平日所说和临终命我转告的遗言,努力上进,将来为国立功,安民杀敌,才不在爹爹对你的一番苦心呢。”

随谈起当天由墓庐回来,已顺路向张、王诸家去过,准备明日再寻徐庆等话别,岳飞一来,正好一早同去。

岳飞听周义说时,面上微有愤容,知他背后从不道人短长,此去王家,定受到了冷淡,也没好问。次早,二人先去看望徐庆等同门,竟一个也未遇上。

原来吉青三日前由墓庐回来,被一外人约走,不知去向。霍锐被他叔父带了出门,这两人一个是伯周义、岳飞知道,不让他走,一个是起身大忙,又想去不多日便要回来,所以事前不曾通知。徐庆虽未远出,因王贵劝他去到王家附读,知道王明势利,请的又是一个高谈性理的腐儒,不肯答应,与王贵发生争论,被父母说了几句,迫命去寻王贵赔话,刚走不久。

二人只得赶到墓庐,采了些松粕枝,连夜安排起来。跟着,岳和夫妻同了儿媳李淑,又将香烛供菜水酒用具,连同当夜的饮食挑送了去。老少五人在芦篷内预祭之后,就地生了一堆火,一同坐到天亮。谈起周侗的一生行事,俱都悲悼不置。

次日天气忽然转暖,坟前积雪逐渐消溶,四围数十株又高又大的白杨,本来冻满冰雪的树枝,吃一陽一光一照,滴滴嗒嗒,往下直流雪水。春风微漾,吹面不寒,好些树枝上已现出了嫩黄色的新芽。

上完早供,周义见岳和夫妻业已熬了一夜,坟前又是满地泥浆,再三劝请回去。岳飞也因父亲年老多病,在旁劝说,请二老先回。岳和见当日光景和周侗初死时大不相同,非但那三家财主并未送什么祭礼,连人也没来一个。口虽不说,心中十分感慨。因周义再三苦劝,只得同了妻媳先回。

周义原定当日午后起身,被岳飞再三留住,一直谈到午后,众同门仍无一人到来。二人知道这班小弟兄都和周侗亲如父子,平日颇讲义气,就说有的出了门,有两三个财主人家子弟,父亲势利一些,怎连徐庆等寒苦同门都不见面?俱都不解。

周义因当日非走不可,行李马匹早已带到芦篷,又谈了一会,便向岳飞辞别。岳飞本来要送,周义力说:“你我弟兄后会有期,何必多此一举?”岳飞也觉少时万一来人上祭,无人接待也是不妥,马又只有一匹,只得拉紧周义的手,双方挥泪而别。

那残雪还未化尽,几条乡村小径,都是静悄悄的,极少有人往来。景物甚是荒凉。岳飞独立在斜一陽一影里,四顾苍茫,百感交集。心想:“去年今日,正和恩师清晨论文,午夜谈兵,谆谆海勉,言犹在耳。曾几何时,这一位心胸磊落、文武全才的老英雄,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恩师,竟是一抔黄土,长掩墓门,人之云亡,此恨何极!”

岳飞转念至此,由不得心中一酸,便扑倒在泥水地里大哭起来。正哭在伤心头上,忽听身后有人连呼“岳师兄”。回头一看,正是徐庆,手里拿着香烛祭礼,乱踏着残雪污泥赶来。先到坟前哭奠了一阵,再向岳飞谈起来意。

原来徐庆家贫,父亲种着人家十多亩田,不够度用,哪有银钱备办祭礼、昨日偏又被他父亲逼往王家耽延了半天,回来天色已晚。当日一清早,才打了些野味,去往集上换些祭礼,因此来迟了一步。见周义已走,不曾活别,好生悔借。

岳飞见天近黄昏,正想把供桌和剩的酒菜挑送回家,就便留徐庆吃完晚饭再走,忽见汤怀、张显骑马赶来。祭完,说起王家所请老师是位号称名儒的道学先生,学规甚严,人最古板,说周侗好勇斗狠,不是一个纯正的人。常说,只要熟读半部《论语》,便可以治天下,每日抡槍舞棒,至多练成匹夫之勇,有何用处?

王明因他当过蔡京的上宾,朝廷亲贵多与往还,因此奉若神明。开学不几天,这位老师便要王贵下帷三年,目不窥园,先养好了浩然之气,然后熟读《论语》,自然就会治国平天下。并说汤怀、张显每日下学要回家,不能由早到晚,亦步亦趋,学他那样“申申如也,夭夭如也”的圣贤容止和吟风弄月的襟怀,是件最可叹借的事情,将来事业不如王贵也就在此。

汤怀气他不过,便把周侗平日所读书中一精一义,去向老师执经问难,偏又十回倒有九回将他问住。老师每次答不出来,定必把他平日引以自豪的“从容雅量”变作了赫然震怒。汤怀不提周侗所教还好,只一提是周侗所教,便即大声急呼,斥为邪说,愤不能直入周侗的墓门而“叩其胫”。

王贵只前日乘老师进城之便,寻了一次徐庆,此外每日都在闷坐读书,连武功也不能练,到周侗坟前祭奠,更休想了。老师放学又晚,高兴时,常要学生苦读到深夜才罢。附读的学生也常不令回去,口口声声说是男儿立志,必须饱尝“三更灯火五更鸡”的味道,才能成大事业,老师却是日上三竿,还自高卧不起。自称这等随其心之所欲的行为,正是魏晋六朝人的风度,此中藏有许多大道理,大学问,不是后生小于所能领会,不是其人,也不能说。学生熬了夜,头昏脑胀,没有一精一神读书,只好去学“宰予昼寝”,与老师同梦周公。

汤怀、张显的父亲都当过边将,知儿子本领都是周侗所教,平日又不喜欢这类道学先生。送子附读,由于王明强劝,并非本意。无奈老师名望太大,这时还不愿得罪,当日汤怀、张显前来上祭,还是推说家中有事,才得脱身。

小弟兄四人谈了一阵,汤怀、张显先自辞去。岳飞同了徐庆回家,吃完夜饭,徐庆刚要走,岳母忽然发现周义在岳飞枕头底下留有一封信,还有四十多两银子和一本手抄的孙武兵法摘要。信上大意是:当年怕有春荒,这几十两银子乃汤怀之父汤永澄所赠,特意留赠伯父伯母,以作度日之用。

岳飞看完,想了一想,便禀明父母,分送了十两银子与徐庆。徐庆也未推辞。岳飞怀念师门恩义,每日仍往周侗墓上看望,随时祭奠。

光一陰一易过,不觉已是三月底边。岳飞望着墓前所种花草,业己盛开,正在伤心感叹。忽见爱妻李淑赶来,说当地逃来了大批难民,腆麟村王家恐受一騷一扰,已将庄门紧闭,戒备甚严。那些难民,多半衣不蔽体,面有菜色,还有好些负伤带病的人在内。各地正闹春荒,乡村百姓俱都穷苦非常。所过各州府县,又将城门紧闭,不许他们进城。开头人数少时,常受官军差役们的欺压凌辱,后来逃荒逃难的人到处都是,越聚越多。军差恐怕激变,欺压虽然好了一些,难民求食却更艰难,所受严寒困苦,惨不忍言。众怒既深,民变易起,稍有数人登高一呼,几声怒吼,当时便结成一伙,专和宫府富豪作对。于是年轻力壮一点的,都成了官军的死对头,老弱妇孺便受尽严寒,流离道路,死无葬身之地。

岳飞听完前事,不由激动义愤,,边走边问:“周二哥所送的银子,还有多少?”李淑气道:“你还说呢!我们早打过主意了。婆婆强着公公去见王员外,请他能够领头放赈更好。否则,我们买他二十几担粗粮,熬上几大锅粥,专给那些老弱妇孺度命也好。不料王员外见了公公,和周老师未死以前大不相同,口口声声说善门难开,非但不肯放赈,连卖粗粮给我们也怕惹事,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。公公只当王员外素有善人之称,以前谈得又好,决不会一毛不拔,没想到白受了一顿奚落。婆婆向来不愿求人,今天因见这些难民围在这几家财主的庄前悲哭不止,实在可怜,特意命我把你找回商量,想让你寻找王贵、汤怀、张显他们,拿同学的情分再试一回。这事情越快越好呢。”

二人正走之间,遇见两个乡民,说难民人数甚多,单腆麟村就聚集了一千多,传说后面还有一伙专一打抢富户的强盗也快赶来。官府正在调兵遣将,准备迎头堵截,把他们当作反叛全数剿灭,去向朝廷请功。知道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和一些同学本领高强,左近这几家财主又养有不少壮丁,特地派人来寻他们商量,请这些财主大户们帮助镇压难民,削平反乱。

岳飞听了越发有气。暗忖:“这班难民,不是官府横征暴敛,刮田追粮,逼得他们到处逃亡,便是金兵侵犯国境,官将们不能尽守土之责,不战而逃,以致他们饱受敌人残杀之余,九死一生,逃了出来。再不,就是官府贪庸无能,逼得他们走投无路,激起来的民变。这都是内忧外患两下交迫所造成的惨状,如何还以暴力镇压:似这样把有用的兵力不去对付敌人,却用来残杀自己的穷苦百姓,依靠的又是那些专一欺压穷人的土豪大户。自来乱世入命不如鸡犬,官绅一气,只图贪功冒赏,定必多杀善良。这一来,双方仇恨越结越深,各地的民变越来越多,金人也必利用时机大举进攻,转眼便有国破家亡之祸,如何是了?”正越想越愤慨,猛一抬头,瞥见岳母满面愁容,倚门相待,忙赶过去,喊了几声“娘”,又问:“爹呢?”

岳母苦笑道:“你爹找人去了。地方上来了这许多的难民,官府置之不问,我们这里还好一些,有的地方,硬说他们是盗贼,还要激起民变。我明知汤怀、张显、王贵他们家有大人,做不了主,无奈这班难民实在身受大惨,我们哪怕丢脸跪门,也要尽心尽力,试他一试。你张、汤两位世伯人较直爽,汤怀、张显又是他们心爱的独子,你先找汤怀、张显商量,再由他们去向大人劝说。内中只有一家点头,王明素来好名,就不会袖手旁观了。这和求人不同,受点闲气也不相干,你快去吧。”岳飞连声应“是”。

岳母又将他喊住道:“方才听你爹说,官府招募一些了壮,与那些富豪大户合力,以防反贼作乱。王明是当地首富,惟恐难民去到他家求食,无法应付,又想借此代儿子谋个军功,听官府一说,当时答应。王贵竟想照顾你和徐庆,把你二人的名字也开了上去。你虽然文的武的俱都学过,可惜家世寒微,无人引进,按说这倒是个进身机会,你的心意怎么样?”

岳飞气道,“什么叫反贼!还不是一些穷苦的善良百姓么?拿屠杀善良作为进身之阶,首先违背了周恩师的遗嘱。就是王家写了名字,儿子不去,他也无奈我何。”

岳母笑道:“五郎真乖!我和你爹都怕你到了王家,却不过小弟兄们情面,去当官府爪牙,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,既然谨记恩师遗命,再好没有,你快去吧。”

岳飞才知母亲有意试他,忙说:“娘请放心,儿子决不敢违背爹娘恩师的教训。”说罢,先往汤怀家中赶去。

汤怀之父汤永澄和张显之父张涛,都是老年退休的武将。家财虽没有王明豪富,也有不少田业。岳飞因为汤永澄很爱汤怀,以前虽因贫富悬殊,轻易不肯登门,周侗又不喜欢与这些富人来往,但永澄性情比较爽快,只要把他说动,事情就好办。满拟一到便可见到汤怀,只一开口,定必点头,去向他父劝说,哪知汤怀尚在王家未回。心想:“我真糊涂,怎会忘却他和张显都在王家附读!大批无衣无食的难民都在嗷嗷待哺,等他二人回来,岂不误事!若是先到王家,连王贵都可见到,这三个师兄弟也不会不听我的话,但最能出钱的还是王明。他一个不答应,连张、汤两家也难免于设词推托了。母亲那样细心的人,怎会忘了这两人此时不会回来?事若不成,非但于心不安,也对不起父母这番苦心。”两次想要直接去见汤永澄,俱因人微言轻,一遭拒绝,底下便难说话,欲行又止。

心正踌躇,忽见两人跑来,老远便高声急呼:“快些紧闭庄门,难民来了!”汤家门外本有多人在那里交头接耳,当时就是一阵大乱,内有两人便往里面跑去。

原来张涛方才闻报,腆麟村来了许多难民,王明紧闭庄门,如临大敌。群情愤激,非要吃的不可,王明想请官兵驱散,那位名儒老师被张显用言语激动,出头劝止。说:“王道不外乎仁义,只要东翁抱着民胞物与之心,亲自出面,把安贫乐道的大道理和难民们讲一讲,自然就会退去。”

王明到底懂得一些人情,觉着难民们正在急于求食,不是几句空话所能挡退,又不愿得罪名儒,便说:“我才疏学浅,德不足以服人。只有老夫子德高望重,妇孺知名。如能现身说法,以圣贤之道治逃难之民,登墙一呼,定必一言而安全庄,使其心悦诚服,受教而去。”

这几句话,当时鼓起了老师浩然之气,笑说:“我十年读书,十年养气,至诚之道,可革金石,与天地参,而况人乎?事关东翁全庄财产安全,食其禄者忠其事,‘虽千万人,吾往矣!’”说罢,便自起身。

王明为防万一,又派了些庄丁保护。张显本意利用这位酸气冲天的名儒老夫于去劝王明莫请官军,以防闹出事来。不料这位老夫于竟会自告奋勇,登墙头而论圣贤之道。因老师平日自命经国济世之才,常说得人头疼,都想看他一言而安苦难之民,躲在一旁,没有过去。

这位名儒满想只要把《论语》上的道理读上一阵,便可使难民退去。谁知这些他认为是贫苦下愚之民的人们,并没有体会到他的微言大义,也不像那些聪明的财主肯听话。名儒胸中虽然藏有两个半部《论语》,说话的技巧却不大高明,忘了“衣食足而后知礼让”的古先圣贤之言,却把“愚民无知”等毫无礼貌的话挂在嘴上。这一来激动众怒,他那一套圣贤之言丝毫不曾生效,却被难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,石头土块,暴雨一般往庄墙上打去。

这位名儒谨记知命者不立乎“庄”墙之“上”的圣人之言,固然吓坏了个屁滚尿流,直喊“亲妈”,狼狈逃下,随行保护的人也连带遭殃。若非隔着一道护庄河,这些难民又是饥火中烧,没有力气,不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才怪。

本来先只围在庄前求救的难民,现在口气全都强硬起来,非要主人开仓放粮,死也不退。同时又听传说另有大批难民正往汤家这面赶来,声势甚是惊人。张涛与汤永澄交情甚深,连忙命入送信,要永澄早作准备。并说有的大户人家业已被抢,难民虽然只要吃的,不抢东西,可是所有粮仓全被打开,抢个一空。别的州县还有就此杀官造反的。

第六回 老眼实无花 能识英雄于未遇 长才容小试 从知事业在

岳飞在汤家门外听来人说完前情,料知事快闹大,只要官兵一动,便成不可收拾之势。正在愁急,打不起主意,忽见汤永澄带了四五十个手持兵器的壮汉由里面赶出,觉着事已至此,越快越好。即使劝他不听,也要试上一试。念头一转,连忙上前行礼,喊了声:“世伯!”

永澄出身行伍,人较粗直,以前见过岳飞几次,本就觉他聪明谨慎,,少年老成。又听爱子汤怀屡夸岳飞肯下苦功,文武全才,有了先人之见。一见是他,忙还了一个半礼,笑说:“小儿读书未回,恐怕难民要来生事,等我稍微安排,便请贤侄到里面叙谈吧。”

岳飞当着众人,不便多言,只在一旁窥看,见汤家共只百十个庄了长工,人并不多。再把左近一带的形势一看,心中早想好了主意。等永上安排停当,随到里面落座以后,笑说:“多日未见汤师兄,特来看望,听说人在王家未回,本不敢惊动世伯。因见张世伯派人送信,要防难民生事,小侄觉着事有可虑,正想求见,世泊已走了出来。”

永澄道,“自从童太师被辽兵打败,郭药师献城降敌,越发长了金人的气焰。屡次兴兵犯境,占我土地,杀我良民,分明想要吞并中原,不亡我国家不止。这些难民,不是家乡被敌人占据,存身不住,便是遇到年荒和贪官污吏之害,逃亡到此。本县虽有十来家富户,无奈善门难开,早晚仍被他们吃光。说不得,只好打着自顾自的主意,紧闭庄门,暂避一时了。”

岳飞乘机道:“小侄以为这样做法大是不妥。休说难民人多,只凭庄中数百个丁壮,绝难久守。万一情急拼命,这小小一圈庄墙决挡不住。腆麟村地广人多,又有一道护庄河,也许能够多守三数日。这里水源都在庄外,若被难民围困,庄中用水先就艰难旧子一久,难民越来越众,一旦激出民变,那时决不是开放几处粮仓可以了事。若请官府派兵驱散,更非激成大变不可。世伯带兵多年,也曾平过反乱,当知老百姓在年年天灾人祸之下过的是什么日子。只要几个人登高一呼,当时到处响应,越聚越多。休看他们未经训练,不知战阵,遇到这类生死存亡的关头,动起手来,全能拼命,并不是好对付的。官军们平日坐享俸禄,耀武扬威,真个打起仗来,却又胆怯害怕起来。他们自知兵无纪律,平日无甚训练,能胜而不能败,便想依赖本地的富绅大户为他卖命,以便借此贪功冒赏,捐募勒索。乡绅大户们现成好事不做,却想借官军的暴力来驱杀良民。官军若胜,白把许多家财,献作犒劳应酬之用,而田地荒芜、丁壮死伤的损失还不在内。其结果是讨了朝廷传旨嘉奖,博得一纸空名衔。否则一无所得,还要招忌。官军一败,势如山倒,他们自保身家性命,先自逃去。剩下这些守着家业。不能逃走的绅富,都成了难民的不解之认。而难民仅想要求活命的粮食,也只有这些财主乡绅才是可扰之东,非取到手不可,自来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,请问世伯到时何以自保?”

永澄闻言,心中一惊,越想越觉所说有理;忙道:“贤侄所说甚是有理,只是难民人多,后面还有大批要来。漫说善门难开,就是我拼着这片家财不要,也难养活他们,怎么办呢?”

岳飞看出永澄意思活动,忙答:“单是世伯一人仗义,也不济事。依小侄的估计,近几年的租粮虽然越来越重,民不聊生,但受害的还是老百姓,富家并没有吃什么亏。本地存粮,少说也有五十万石以上。最气人是,有的富家所存粮食,竟有经过五六年之久不曾动过的。为什么存在那里,任凭鼠吃虫咬,不拿来救人呢,按说国家多事之秋,人力物力最关重要。这些难民都是我们将来抗敌的力量,最好收容下来,让他们休养生息,使其各安所业,以为富国强兵之用,方为上策。如今还未遭到敌人侵害的良民,尚难免于饥寒交迫之苦,何况无家可归的难民?我们要使他们安居乐业,自是梦想。打算免去地方糜烂,少死许多无辜良民,并还保全自己身家性命,却并不是难事。他们无地可种,无业可作,休说五十万石存粮,再加十倍,早晚也是吃光。必须有人领头,先打好急救主意,再把本县绅富全请了来,使大家看清利害轻重,踊跃捐输,多设下几处粥厂,使难民先吃上两顿饭。然后资送他们上路,使其暂免死亡,以免激出事来,自相残杀,闹得兵力消耗,元气更伤,使那贪残的强敌野心更大,侵犯越急。这不比和官府勾结,同床异梦,各有私心,将来还是同归于尽,强得多么?”

永澄闻言,越发动容,把手一拍道:“我常听小儿说你有智谋,想不到年纪轻轻,果有这样见识。我由当兵起家,今年六十五岁了,偌大一片家财,哪一样是我出生就带来的?我得子又晚,众人只有小儿一个,就将这片家财耗尽,凭我两父子,也不愁没有安身之所。我虽不愿和人说好话,你张世伯和我却是多年老友。休看他平日居家节省,仿佛小气一点,遇事却跟我走。只要道理说得对,当时就答应。我两个都是粗人,贤侄还要帮我照管一下,先把粥厂设下两处再说。只是难民大多,万一照顾不到,容易生事。你看怎么才好?”

岳飞心中暗喜,忙答:“小侄听说这都是由北方逃来往各地求食的。麒麟村那面算是最多,才只千把人;另外还有两起,都不过三五百人。只要备上二三十口大锅,连粥带麦饼一起准备,稠粥暂时充饥,麦饼作为他们上路干粮。最好每人再送一点钱,包管他们上路得快。至于后面还有贼寇要来的话,大概这是谣言,即使是真,他们也实是迫于无奈。我们只要真心诚意,以礼相待,照样保得无事。真要是些散兵散卒、成群结伙、打家劫舍的草寇,再和他动手,也有去他之策。众擎易举,独力难支,要是旁人领头,小侄也还不敢深信。以世伯的多年声望,那些绅富们定必闻风兴起,世伯再把利害轻重仔细一说,他们定必慷慨捐输,成此义举了。表面上大家虽然花费了一些银米,首先保得地方平安,免去兵灾,也不至于妨害农事,误了春耕。比那去做官府爪牙,多伤人命,还要受他勒索要挟,实在强得大多呢。”

永澄被岳飞一席话打动,立时命人把张涛请来,略微商计,全部愿意。一面命人在庄外路口埋锅造饭,一面命人把岳和找来相助照料。跟着命人去请当地绅富,商计放赈之事。岳飞乘机谈起汤怀。张显如能按照周侗的传授,自在家中习文学武,比在王家附读要强得多。

张、汤二老早听儿子说起王家所请这位名儒,口是心非,言行不副。除高谈正心诚意和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而外,别无所知。常被学生问得张口结舌,恼羞成怒,不知所云。方才又听说他许多丑态,本就有气,听岳飞一说,立时命人去往王家,设同将儿子接回。

汤怀、张显回到家中见了岳飞,先就高兴,又听说父亲开仓放赈,更对心思。随谈起麒麟村的难民包围更紧,庄中业已断绝出入,老师受惊病倒。汤怀、张显闲中无事,去到墙头瞭望,发现自家的人在那里招手急呼。仗着本领高强,换了衣服,找一人少之处,翻墙而过,才得脱身。

岳飞闻言大惊,暗忖:“官府曾派人到王家商计驱逐难民之事。照此情势,王家被难民围困,官府不会不知,定是算计双方必起争斗,因此上来坐观成败。等双方动手,再带官军赶来,一面残杀良民,去向朝廷请赏;一面向王家讨好要挟,勒索金银,坐收渔人之利。一个不巧,转眼就是一场大祸。王明虽然势利,那些受苦受难的良民何辜遭此残杀?”念头一转,忙和张。汤二老商议解围之策。

汤怀、张显在旁一附和,二老立照所说行事。岳飞随把汤怀的快马骑上,往腆麟村赶去,刚一出庄,便见几条路口的大铁锅已搭了起来,父亲带了二三十个乡民,已在烧火熬粥。越发心喜,喊了声“爹爹”,不顾说话,把辔头一拎,如飞驰去。离王家还有里许来地,便听哭喊咒骂之声嘈成一片。遥望庄墙上,已站满了庄中丁壮,手里都拿着刀槍弓箭,分明时机危急,一触即发。同时瞥见三五十个难民,手里扬着树枝、木棍、石块之类,同声喊打,正朝马前迎来。恐其误会,忙把外衣脱下,拿在手里挥动,大声喝道:“两路坡那边有吃的,你们快跟我走!”

众难民看出岳飞虽然骑着一匹很讲究的快马,衣服却很破旧,不像是官府手下,也和庄丁打扮不同。手里并没有拿着兵器,见人不退,反倒迎来,当时消了好些敌意。纷纷拥上,四面围住,七嘴八舌,问个不停。有那饿急了的,口中还在咒骂,乱糟糟的,寻常说话决听不清。

岳飞费了好些口舌,才就马上随手拉过两个年轻点的难民说明来意。两难民闻言大喜,立往人丛之中大声疾呼,照话一说。除却一些无知的幼童婴儿还在悲哭喊饿外,喧嚣立止。岳飞早命汤怀、张显随后赶来引路,自己等难民走后,再到里面去见王明。

王家那些庄丁,认出来的是岳飞,有两个高声一喊;王贵听说,也赶上墙来连喊“师兄”,这一来,引起了难民的疑心,内有好些已然起身的,又朝庄前围拢。

岳飞忙喊:“现在和我说话的是这里的少庄主。你们如其不信,我把他喊下来,陪你们先走。老庄主并非不想接济你们,只为你们人数大多,来得大猛,恐怕一个不周到,彼此不便。现在张。汤两家放赈,也有王善人在内。你们这样围住全庄,我们那面人手少,粮也不多,后去的,就怕接济不上了。”

说时,王贵到底从周侗学过几年兵法战略,知道一些利害轻重,听出张、汤两家已在放赈,又急又愧。也不再顾父亲责罚,竟由墙上跳将下来。岳飞的话也被传开,这一些难民才相信了。有那半信半疑的,也都走去。王贵见了岳飞问知来意,心想:“岳大哥真义气,只怕爹爹未必听他的话。”便和岳飞说,想到里面去请母亲劝父亲开仓放赈。

岳飞笑道:“平日我们人微言轻,大人们也许不听;今天汤。张二位世伯做主,就不然了。你还是陪了这些苦朋友先走,我见了令尊,说完话就来。”

王贵刚刚点头,把马骑上,王明已在庄墙上出现,唤岳飞过去问话。岳飞说,“我奉了汤、张二位世伯之命,要和你老人家当面一谈,请开庄门容我进去。”王明见王贵骑了岳飞的马,业已走远,又见难民均退,岳飞站在下面,词色从容,稍微放心。忙命人开门,把岳飞放进。

岳飞作为汤张二老的意思,详说利害,上明万始醒悟,忙命备马,和岳飞赶往汤家。正遇难民相继到达,都按着先来后到,由当地乡民们分别送食,一律管饱,只暂时不令离开。另外还有两间现搭的茅棚,铺上许多木板稻草,正在准备药物,去请医生医治难民中的伤病之人。办理得井井有条,丝毫不乱。

众难民一路饱受饥寒风霜之苦,第一次得到这样照顾。主持人岳和又极热心,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受惠的苦人看待,使得人们仿佛见了亲人一样,一个个喜笑颜开坐在那里,比起方才庄前围困、呼号咒骂、砖石横飞、咬牙切齿、视若仇人的情景,大不相同。

岳飞和徐庆同榻而眠,见他闭着眼睛,仿佛睡得很香,略微盘算未来的事,便朦胧睡去。隔了一会,忽被徐庆摇醒,附耳说道:“你先不要开口,我有要紧话和你说。休看都是同门师兄弟,情分也都不差,但富贵人家子弟到底和我们两样,有的话还不能让他们听见。”随把来意说了。

原来徐庆愤恨朝廷无道,民不聊生,到处流离死亡,朝不保夕。再见强敌压境,虎视眈眈,边境上的良民不时受到敌人的侵害,身受更惨,一班有志之士和许多受苦不过的人们,不是去往军前投效,打算为国杀敌,便是率领那些苦难的百姓起义造反,想把昏君和手下奸贼除去。听说汤一陰一聚集了许多难民,后面还有好几起也要陆续赶到,他认为这是一个极好机会,想把这三家财主说动,一同起义。有他们的财力相助,容易成事。如不肯听,便一面鼓动难民,一面把玉贵等三人拉在一起。先把相州各县占据,然后招纳流亡,共图大事。那时木已成舟,这三家财主都只一个独子,断无不从之理。因和自己同门至交,特地赶来商计。

岳飞听完,呆了一呆,悄说:“此事关系重大,明天我再回话如何?”

徐庆拉紧岳飞的手,急道:“你平日不是和我一样的心思么?怎么今天刚受到财主人家一点款待,心就活动了?”

岳飞笑说:“你太轻看我岳飞了。休说以前,就是现在,我也和你心思一样。我也知道,各处的民变都是官逼民反,并不老是百姓的错处。但是国有内忧,必来外患,内乱越多,越使敌人多出进攻的机会。我们国力本就调敝,再若自相残杀,使那虎狼一般的强敌乘虚而入,万一造成国破家亡之祸,我们岂不成了千古的罪人么?休看朝廷无道,各路兵将不能全是粮饷。兵力虽有强弱之分,如能善用,也是力量;而这些起事的老百姓,多半都是年轻力壮之人,动起手来,非常勇猛。若能晓以大义,引着他们同御外侮,定必人入奋勇,个个争先。这力量比官军更大得多!我们不把这些力量用来对付敌人,却用来同室操戈,使敌人坐收渔人之利,岂不冤枉?”

徐庆苦笑道:“你话倒说得对。只是你我弟兄空有一身本领,眼望着贪官污吏、土豪恶霸倚势横行和万姓流离、救死不暇之惨,就不过问了么?”

岳飞道:“时日易丧,冰山易倒;社鼠城狐,转眼消亡。若是内乱纷起,敌人得志,国如不保,民将焉归?此时只应全力对外,先保全了国家才是要紧。轻举妄动,万来不得!”

徐庆又问:“如今奸臣当道。我们弟兄出身寒微,既没有人援引,又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。难道就永远受苦受难,老死田野不成?”

岳飞笑道:“自古以来,埋没的英雄豪杰虽然很多,那都是在国家无事的时候。今当国家多事之秋,正是我们出力之时。只遇到一点机会,便能为国尽忠,为民除害,外抗强敌,内去权奸;本身功业也必因此成就。你怎么只想自己这一面呢?周恩师在日曾说,到什么时候,说什么话,办什么事,我们只把事理认清,看准再做,不愁没有出头之日。忙些什么?”

徐庆道:“我越听你的话越有理。只是吉青、霍锐业已在太行山占了山头,专和官军对抗。我这次便是受他二人之托,想把这些难民鼓动起来。等到占了汤一陰一,再把相州十八里岗两个坐地分赃的恶霸除去,夺了他的粮马兵器,就此起事,算计得很好。照你这样说法,这封信怎么回呢?”

岳飞大惊问道:“就这分手不多天的工夫,吉青、霍锐就占山落草了么?”

徐庆答说:“你看,这是他们的来信。”

岳飞见对榻王贵业已朝里睡熟,便轻轻走向灯前,把信看了两遍,想了又想,回对徐庆说:“照他们来信所说,倒也不差。留这一支人力,可为后用。这封信等我日内和你一同回覆吧。若能照我算计那才好呢。”

徐庆笑道:“你亲自回信,再好没有,我们先睡。”

第二日一早,众小弟兄往村外赈济难民。快到中午时分,忽见一员差官带了两名旗牌,骑了三匹快马,直往庄中驰去。

这时王明,张涛和众乡绅富户均在汤家,商议发放衣粮之事,和来人谈有半个多时辰,方始送走。跟着汤永澄便命人将岳飞等小弟兄请到里面,先朝岳飞笑说:“岳贤侄,你们快要出去建功立业了。”随即谈说经过。

原来真定宣抚使刘韬乃是老将宗泽的旧部。日前接到宗泽一封密函,说童贯等奸贼误国,甘受金人屈辱,又为辽兵所败,致启金人野心:“以为我国穷民困,兵力单薄,不久定要大举来犯,我军必须早为防备。我已奏请朝廷,招募武勇忠义之士,以作防边防敌之用。河北各州与敌接近,最关紧要。当朝命未下以前,速在当地招募忠义敢战之士,暗中训练起来。万一此时为奸臣所阻,便将原有老弱无用的州兵裁去,将新募勇士补上;内中若有才勇过人的,必须当时提拔,使为国用,千万大意不得。”过了些日,朝廷降诏,命照宗泽所请行事。刘韬本就日夜担心金人南犯,忙即密令所辖各州县招募敢战之士。因和汤永澄旧日同僚,知他平日无事,常和张涛带了许多庄丁练习弓马,儿子又是关中大侠周侗的门下。为此派了二名州将,拿了亲笔书信,来请永澄相助物色人才,代为招募。

永澄不愿先靠自己的情面来推荐众小弟兄,当时回了封信,说:“今当国家多事之秋,稍有血性的男儿,都愿从军杀敌。只要真心选拔真才,便不愁没有人才前来应募。若是事前荐举,老弟有了先人之见,既难免于偏爱,并使其他寒素之士,有无人援引容易埋没之感。我二人都是行伍出身,深知此中况味,既承重命,到时必有人来应募。如果我二人的老眼无花,决不辜负老弟所望。”

写完信,又对来人说:“你回复刘宣抚,说我一定照他所说行事,非但我所知道的人,他们都会自去应募,别的州县,定还有不少被埋没的人才。请他挑选时千万留心物色,对那真正有本领的不要放过。”

永澄送走来人之后,忙请岳飞众小弟兄商议,并说:“当地官府准备联合富家丁壮镇压难民之事,已被刘韬严令阻止,金人不久必要南侵。你们正当少年,又有一身本领,为国杀敌,,义不容辞。我不愿你们作人情货,初去时全是当兵,凭自己真行真干来建功立业。只是开头难免受苦,连我的儿子也不勉强。谁愿意去,说话?”

岳飞闻言正合心意,先朝徐庆看了一眼,起立答道:“小侄愿往。”徐庆跟着忙说:“我和岳师弟一同去。”汤怀,张显也说:“我们都去。”

王贵刚要开口,王明忙抢口说道:“既然四位贤侄都去,等这里放赈事办完,小儿也去便了。”王贵见父亲暗中示意,没敢再说。

永澄笑道:“这是关系个人一生事业和安危成败的事。此去应募,全出自愿。休说令郎,我和张贤弟想挑百把名庄丁前去应募,也都要问过本人才定呢。”王明微笑了笑,没有答话。

张涛接口笑说:“看刘韬来信甚急,这班人几时起身呢?”

永澄道:“好在救济难民的事,岳贤侄业已办得井井有条。再来难民时,照他所说去做,决可无事。何况他父亲又是一个能干热心的人,一样可以把事办好呢。这和我们当年从军一样,当兵的人不用多带行李,说走就走。先让他们歇息一半日,岳贤侄也回家去和他母亲妻室谈一谈。如无话说,明日来此,就准备起身的事吧。”

岳和在旁忙接口道:“内人早就想令小儿建立功名,断无不愿之理。”

张涛笑说:“弟妹贤德,我早听人说过。休看我和汤大哥每人都只有一个儿子,平日有些娇生惯养,但这是关系他一身前程的事,我弟兄决不姑息。天已不早,你父子全家明天就要分手,这里有一百两银子,是我和张大哥送给岳贤侄安家和作路费的,请拿了一同回去,明天再见吧。”

岳和父子再三辞谢,不肯收那银子。永澄故意把脸一沉,对岳飞道:“我是粗人,没读过什么书,但我也听读书人说过,好像孔夫子有这么两句话,老年人要给年轻人东西,年轻人不收,就是失礼呢。”

王贵接口道:“那原文是‘长者赐,不敢辞’。”

永澄笑说:“好像是这么两句话,我记不清了。不管孔夫子怎么说吧,我要送人东西,人家不要,就是看不起我,我可要急了。”

岳飞还想婉言辞谢,岳和早看出永澄豪爽,没有什么虚假,若再推辞,恐其不快,略一寻思,便命岳飞收下。岳飞只得上前拜谢,告辞先回。

岳和因当地有事,还不想回去。张、汤二老再三劝说,方同岳飞回转。汤怀、张显知道徐庆家贫,又各禀知父亲,送了几十两银子,作为川资和购买衣甲马匹之费。徐庆因正等用,并未推辞。

岳和父子走到路上。岳飞笑问:“周老恩师生前所赠衣甲兵器全都现成;张、汤二位世伯所赠银两,是否收得多了一些?”

岳和说:“此银我本来不想收。一来张、汤二老盛情难却;二来这次救济难民,都因汤世伯和你谈得投机而起,否则决没有这样方便。人家一番好心,若再坚拒,他一不高兴,连原有的情分也伤了。此银你可带走一些,其余留在家中吧。”

岳飞到家见了母妻,说起要往真定应募投军之事。岳母早知金人残暴及遭难百姓身受之惨,心中愤恨。再想到周侗生前对岳飞所说的话,固然是巴不得爱子早日出去,为国杀敌,建立功名,以报答周侗、李正华二人的知遇之恩。便是岳妻李淑也觉丈夫文武全才,不应坐守家中,长此埋没。只管婆媳二人心中有也些惜别,表面上丝毫不曾露出,反恐岳飞恋母念家,儿女情长,再三鼓动。

岳飞见慈母爱妻,都是那么殷殷慰勉,喜笑颜开,才放了心。岳母因明早爱于就要起身,大黑不久便命早睡。岳飞觉着真定离家虽不算远,此去身人军籍,再想回家探母,恐非容易,再三推延,不舍就睡。

岳和却因年老多病,爱子一去,不知何年才回,口里不说,心中不舍,笑说:“五郎天性素厚,明日一早就要分别,容他多谈一会也好。”

岳母原想两小夫妻少年恩爱,今当离别之际,难免有些话说,又恐明日早起,睡眠不足,才命早点安歇。后听岳飞说,明早只是在汤家聚齐,并非当日就走;又见丈夫望定爱子,依依不舍神气,由不得心里一酸,也就不再多说。老少四人谈到夜深才睡。

次早,岳飞起身,岳和业已先走。正准备收拾完了衣甲,再去买马,忽见王贵带了两名庄丁,疾驰而来,后面还带着一匹鞍辔鲜明的白马,见面笑说,奉了父亲之命,送一匹好马和一百两川资与岳师兄。因为昨日当着人不便多赠,今早特来补送等语。

岳飞知道王明心意,碍着王贵同门情面,只得禀告母亲,将银退还,把马收下。送走王贵之后,因马已无须再买,陪着岳母谈到傍午,方始拿了行李。兵器赶往汤家。见徐庆也是刚到,另外还有一百二十名庄丁,都是汤、张二老挑选出来的壮士。当日还要等做衣服,演习武艺,明日才走。

张涛因汤家连日赈济难民,来往人多,和永澄商量,特在自己家中备下十几桌酒筵,为这一百二十四人饯行。岳飞一到,便即同去入席。

那一百二十名壮士都曾受过张、汤二老的训练,拳棒弓马俱都来得。众人吃完饯行酒,便同去平日练习弓马的广场之下。

张涛先对众人道:“我和汤大哥年都老迈,只盼你们能力国家出力,为乡里争光了。你们此去,都是当兵,前程大小,全靠自己的为人和本领。不过本领有大有小,蛇无头而不行。你们这一百多人,也得有人为首才好。如命汤怀。张显为首,你们以前都是我两家的庄丁,自然没有话说。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,后因汤老员外力说,此去投军,不比是在家里,谁的本领高,谁就当头,才合情理。昨天报名之后,你们的弓马刀槍也还不曾试过,我和汤老员外的意思,连你们和岳飞、徐庆、汤怀。张显四人,全在一起,考较一回拳棒弓马,选出两人带领,不管他是什么人,只本领最高,就是当头人。你们以为如何?”

众人同声应诺。汤、张二老又送给壮士们每人十两银子作盘费,命众人先比弓马,再考拳棒。于是一百多条好汉先后比试过弓马拳棒。这班年轻的壮士俱喜习武,平日常听汤怀、张显夸过岳飞的本领,这次赈济难民又由岳飞主持,都觉他有才干。等到一比弓马武艺,更是比谁都强,由不得个个赞服,同声喝采。汤永澄对众人说:“岳飞文武全才,理应选他为首。”众人全都喜诺。永澄随命岳飞先领众人演习步伐。

岳飞早看出汤。张二老对他的一番盛意,但知道两位老将家居纳福,壮心未已,平日专以兵法部勒手下丁壮。自己虽然学过兵法,到底不曾实地练习,先还恐教得不对,有些顾虑。后一想,天下事都从不会当中学来。这两位世伯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,难得对我这样热心,正好照着恩师所传,当面演习,以求得他们一些指教,如何临场气馁起来?念头一转,先谦谢了几句,便将这一百二十人分成三个小队,分交张显、汤怀、徐庆三人率领,照着周侗所传步伐进退、战阵攻守之法,连教带演习了半日。因为这些丁壮平日受过训练,岳飞所教虽有不同,几次过去,也全学会。

张,汤二老见岳飞指挥着这一小队人,纵横变化,无一处没有呼应。汤怀、张显、徐庆三人,也都能照着岳飞所说,做得一丝不乱。自己虽在军中数十年,像这样整齐严肃、动作神速的行军攻守之法,却是从所未见。问知全是周侗教授,而岳飞所得最多,也最一精一熟,不禁大为惊服,称赞不已。为求熟练,又在高兴头上,一面准备夜宴,为这班投军的少年人预祝成功;一面命人去请众绅富来看演武。一直演到日色偏西。

岳飞经汤怀、徐庆怂恿,又将师传跃马“注坡”之法传与众人。四小弟兄再同带头演习一回。汤、张二老固然连声夸好,众绅富也是赞不绝口。只有王贵一人,因乃父王明惟恐爱子受苦,另有打算,在旁观阵,十分技痒。

王明看出爱子心意,笑说:“贵儿!你不是和我说,周老师教过你的兵法么?何不也到下面练上一回,请二位老世伯指教,长点见识?”

王贵受过周侗指教,知道军旅之事森严如山,就是随便演习,也丝毫轻忽不得;再见岳飞手持令旗,全神贯注场上众人的动作,神态严肃,如临大敌之状,知他平日对人虽极谦和,遇到正事,却是丝毫不肯迁就。父亲所说,恐难答应,心正为难。

永澄己冷笑道:“王员外!兵家之事非同儿戏。我知令郎是周老先生的高足,本领料不在他们四小兄弟之下。不过这班立志从军、为国杀敌的少年人,刚把队伍成立起来,最要紧的是军规!他们还没有经过战阵,若还当作后辈和庄丁看待,一开头就乱了他们的章法,就不好了。请恕我的口直,改日我们同去贵庄,再请令郎当众施展着玩如何?”

王明闹了一个无趣,知永澄性情刚直,只得老着一张脸,赔着笑说:“汤老大哥说得对。改天我奉请诸位,再教小儿吧。”

永澄没有答话。王贵见父亲窘状,好生难过。岳飞操演完毕,永澄便命摆席,众人一同尽欢而散。

当晚,几个小弟兄都非常兴奋,哪里肯睡!王贵向众人说:“我本想随诸位师兄弟前去投军,爹爹偏叫我后去,也不知什么意思。这一分手,不知将来能否和你们在一起呢?”

岳飞见王贵愁容惜别,正在劝慰,忽然想起一事,便将昨晚所写的信暗中交给徐庆,又嘱咐了几句。

徐庆说:“昨日见你事情大忙,以为无暇及此,因此已照你的意思说与来人,打发走了。这封信比我所说详细得多,我再把信亲自送去。好在你已先往应募,我晚去数日无妨,上路时我自打主意便了。”

张显知岳、徐两人家贫,又见背人说话,笑问:“两位师兄有什么为难的事吗?”

徐庆接口忙答:“我与人合伙贩药材,还有一些未了之事,想请诸位先走,再赶去呢。”汤怀、张显都不愿徐庆单走,岳飞笑说:“无妨,只匀出一匹快马给他,至多晚来几天而已。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让他后来,也是一样。”跟着又谈一阵,方始安歇。

次日一早,众人便辞别汤、张、岳和三老和王贵等,起身往真定赶去。徐庆先走。岳飞见一百二十名弟兄全是步行,便和汤、张二人说好,将三人的马都用来驮干粮,人全步行上路。由此无论打尖宿店,都是岳飞抢先安置,设想又极周到,众心更加悦服。岳飞看出众人都是互相关切,情同手足,又和汤、张二人商议,按照兵法行军。

众人全都喜诺,小小一队人马,行列非常整齐。刚到真定境内,便听路上人说,刘宣抚招募新军,已来了不少应募的壮士。跟着便见一名中军手持令旗,骑马跑来,到了众人面前,下马笑问:“诸位壮士哪里来的?都是应募的么?带头的是哪一位?”汤怀忙指岳飞说了来路。

中军笑说:“诸位来得正巧,刘宣抚今日午后要在教场挑选新军,随我一同去吧。”岳飞请他上马,中军笑说:“诸位都是步行,我一人骑马,没有那个道理。”

众人再三劝说,见中军只是推辞,说话神情十分谦和。想起平日所见官府征兵征役那样强横霸道的情景,大出意料,均觉刘韬礼贤下士,长于治军,投在他的手下,为国立功,必有指望。

岳飞暗中留意,见大街之上,到处贴有招募壮士的告示,应募之人来往不断。有的说要往报名,有的说要歇息一天,明日再去。都是三、五、十、八一伙的多,并无人管。心方一动,又见一名旗牌飞驰而来,和中军见面略谈了几句,朝众人看了两眼,重又飞驰而去。

教场在南门外。大片广场,当中一座将台,旁边环绕着好些营房。众人被安置在新搭的十几间帐篷之内,每十人一间,午后便要校阅。众人连日行路,未免疲劳,等中军走后,刚想吃些干粮,歇息片时,忽见几名兵士抬了开水和馒头饭菜,来请饮食。只当是照例如此,也未在意。吃完,歇了一会,便听将台擂鼓。

岳飞正命众人准备听点,先前中军也赶了来,说宣抚一会就到。随领众人去至将台侧面等候。教场附近营房内的兵校,也都排成队伍,走了出来。

张显悄说:“怎么这些兵老弱全有,行列也不整齐?”岳飞低嘱众人且听选拔,不要多口。不多一会,刘韬带了一队比较整齐的人马走进。到了将台,随来人马自向两边分列。只刘韬带了几员将校、一伙从人走上台去,向众发话说:“今天专为选拔应募入伍的新兵,已在场中备下槍。刀。弓矢。战马之类,有何本领,只管施展。如有奇才异能之士,必定重用。”

军吏便照花名册传点,将人分成七八起演习,均有刘韬专派的将官分头指挥查看。一时槍刀并举,骑射飞驰,看去十分热闹。

岳飞等站在将台附近,见各县送来的丁壮和自愿应募的壮士,差不多都经军吏点到,同在场中演习。本领较高的都被挑向一旁,只自己这一队百余人,一个未点。眼看日色偏西,尚无动静,中军也未再来,方疑军吏遗漏,忽见一员偏将手持令旗挥了几下,场上比试的人便各归原处,纷纷退去,跟着便听将台上传呼岳飞、汤怀、张显、徐庆。岳、汤、张三人忙同赶到将台之下,行礼报到,井说徐庆家中有事,随后就来。刘韬便命岳飞等三人先练槍刀,再试弓马。三人领命,各把本领施展开来。

这三小弟兄都是周侗的嫡传,当然与众不同。岳飞更是弓强箭急,远射三百步外,接连九枝全中红心。休说刘韬喜出望外,连声夸好,连旁观的军校和新招募的人们也都暗中惊佩,赞不绝口。

演习刚完,刘韬又命岳飞带领同来的一百二十名壮士演习阵法。岳飞仍和汤怀、张显把人分成三小队,将行军步伍分合攻守之法演习了两遍。刘韬看完大喜,传令所有新兵全准入伍,听候甄拔。只汤一陰一县来的这一起新兵,仍住原处待命。随传岳飞、汤怀、张显三人到府衙进见,仍是先前中军引路。

三人到了宣抚衙内,等了不多一会,刘韬便唤三人去到里面,见面笑说:“你们未来以前,便听人报,有百余名壮士由汤一陰一来此应募,个个一精一神抖擞,与众不同。不料你们本领既高,又通兵法。像这样英年有志之士,定能为国家出力,建立功名了。现在先命岳飞暂为小队长,汤怀、张显为副,莫要辜负我的期望。”岳飞等三人拜谢辞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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